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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《记游定惠院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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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ost time 2022-10-17 17:19:22 | Show all posts |Read mode
苏轼《记游定惠院》

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,有海棠一株,特繁茂。每岁盛开,必携客置酒,已五醉其下矣。今年复与参寥师及二三子访焉,则园已易主。主虽市井人,然以予故,稍加培治。山上多老枳木,性瘦韧,筋脉呈露,如老人项颈。花白而圆,如大珠累累,香色皆不凡。此木不为人所喜,稍稍伐去;以予故,亦得不伐。既饮,往憩于尚氏之第。尚氏亦市井人也,而居处修洁,如吴越间人,竹林花圃皆可喜。醉卧小板阁上。稍醒,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,作悲风晓角,铮铮然,意非人间也。晚乃步出城东,鬻大木盆,意者谓可以注清泉,瀹瓜李。遂夤缘小沟,入何氏竹园。时何氏方作堂竹间,既辟地矣,遂置酒竹阴下。有刘唐年主簿者,馈油煎饵,其名“为甚酥”,味极美。客尚欲饮,而予忽兴尽,乃径归。道过韩氏小圃,乞其丛桔,移种雪堂之西。坐客徐君得之将适闽中,以后会未可期,请予记之,为异日拊掌。时参寥独不饮,以枣汤代之。

在《施注苏诗》卷二十二“上巳日,与二三子携酒出游,随所见辄作数句,明日集之为诗,故词无伦次”的注释中,引有本篇的一段节文,末署“元丰七年 (1084) 三月初二 (应作三) 日也”。从文中“五醉其下”推论,这个日期当是可靠的。本篇今见的各种版本都没有署明时日,故此先补充说明一下。

“上巳”是古代的春游日,本指三月的第一个“巳”日,后来为记着方便,便定为每年的三月初三。苏轼这篇文章所记的,就是他在这个节日里的出游活动。全文约略记录了十五件事,粗粗看去,好似一篇“流水账”,读后却觉有如流水一般的妙造自然,而绝无半点儿账簿的枯燥乏味。这便是语言的编织艺术和表现技巧。

定惠院在黄冈县东南。苏轼元丰三年 (1080) 初到黄州,有“寓居定惠院之东,杂花满山,有海棠一株,土人不知贵也”一诗。中有“也知造物有深意,故遣佳人在空谷,自然富贵出天姿,不待金盘荐华屋”之句,把海棠看作是空谷中天姿绰约的佳人,其间也隐寓着作者遭贬谪的寂寞和忿懑。正因如此,作者才“每岁盛开,必携客置酒”。“醉其下”。但本篇是“记游”,不为写海棠,故起笔带出往事,略见情怀,目的在于引出“今年”。

参寥是作者的老朋友,而且是特地从杭州跑来看望苏轼的,所以在从游者中最先表出,至于“二三子”——崔成老、刘唐年、徐得之—后文缘事点染,既不突兀,又与前照应,这正是行文的妙处。

苏轼在黄州结识了许多新朋友,与当地居民相处得极为融洽,拥有海棠一株的小山上虽“园已易主”,而新主人竟“以予故,稍加培治”,且连山上“老枳”也“以予故,亦得不伐”。两个“以予故”,透露出内心的欣慰和感激之情。文中对“老枳”着力刻画了几笔,写了其性、其形、其花,点睛处是“香色皆不凡”而“不为人所喜”。这不妨看作是作者的自我写照; 联系前面介绍的苏轼赋予海棠的品格,如此理解,当不为过。

“既饮”就是饮既,言宴会结束之后。“饮”承“置酒”,“既”启“往憩”,遂引入“尚氏之第”,相衔紧凑。至则“醉卧小板阁上”,足见与当地居民的密切关系。待“稍醒”,闻琴声,从意态落笔,烘托出一种清旷脱俗的境界。“作悲风晓角”的“角”字,诸本多作“月”字,今从《志林》校改。以“月”本无声,“角”字似乎更切合文意,呜咽的号角声在瑟索的晨风中回荡,寥廓、悠远而又带些凄凉,这也更切合苏轼当时的心境。

接下来另起事端,用一“晚”字,断中有连。如果单纯来写“鬻(买)大木盆”,就成了记账目,自然枯燥无味。但有了“意者”的用度设想,“可以注清泉,瀹(以水浸渍)瓜李”,于是平凡琐事可以唤出生活情趣,这也算为文之道吧!由“晚”而至“夤”——深夜,次序井然。前边写尚氏之第中,带出崔成老弹琴事;这里写何氏竹园时,带出刘唐年食事。前者有感伤之情,后者多欢乐之意,更兼中间有他事作间隔,故手法虽同,却无重复之感。关于“为甚酥”,苏轼曾专门写过一篇短文,题目就是《为甚酥》。其中说:“尝赴何秀才会,食油果甚酥。因问:‘此为何名?’主人对以无名。坡又问:‘为甚酥?’坐客曰:‘是可以为名矣!’”原来这名字还是苏轼给起的。

正当众客还想痛饮的时候,“而予忽兴尽,乃径归”,情绪骤然一转。这固然有熟人而前不拘礼节的洒脱一面,却也流露出作为“犯官”的苏轼内心受到压抑的成分。“道过韩氏小圃”是记游的余波。顺便乞他人的“丛桔”移植到自己家中,再一次表现出作者与邻里之间的和睦关系。“雪堂”是苏轼在黄州的居所。

文章最后说明写这篇记游的原因,是应徐得之之请,作为日后笑谈资料的。徐得之是黄州太守徐大受的弟弟,与苏轼过从甚密,又要“将适闽中”,便答应了请求,写下本篇给他。文章至“为异日拊掌”,已然收住了全篇,按一般写法,应该到此为止了。而作者忽又缀上一笔:“时参寥不饮,以枣汤代之。”参寥是本篇第一个点出的从游者,他是位和尚,不饮酒,有了这一笔,既是个补充,也是个回应,非但不觉多余,反而感到新颖。这也是本文的一个妙处吧!

这篇文章称得上是苏轼小品文中的代表作。它记事虽多,却不堆砌,状物抒怀,随笔挥洒,真是到了运用自如的地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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